对话刘香林:焊花,黄金周,法老王

其实他每个月挣的钱比很多都市白领都多,但是他没有任何消费……

按:艺术家刘香林在昆明TCG诺地卡国际艺术中心的个人项目“法老王”展览于4月24日开幕。刘香林不止是一位艺术家,也是深圳H SPACE(贺空间)的艺术总监,独立艺术厂牌“个体户”的主理人。他关注并介入社会,尤其关注现实底层的个体生存经验,讨论个体在雇佣关系以及劳动中的价值与意义。通过艺术介入,他让被异化的底层劳动者从固有关系中脱离出来,让劳动的荒诞、残酷与浪漫被注意到。“法老王”个人项目延续了刘香林在艺术介入社会上的思考,以下是“实地想象”就“法老王”个人项目与刘香林展开的对话。

“法老王”展览现场,昆明TCG诺地卡国际艺术中心,2021

实地想象:我们先说说“法老王”这个展览,它看上去跟埃及法老毫无关系,你是怎么考虑的?

刘香林:“法老王”这个名字也算是个冷幽默,它本身是一个特别强悍的词,你会以为我是做一个跟金字塔或埃及有关的展览,但它完全不是。这个展览的主角是一个叫王峥的普通电工,我们平时叫他“大老王”。在输入法里用九宫格打“大老王”它总提示我应该是“法老王”,所以就沿用“法老王”了。

实地想象:展览上你们有一个合作协议,你授权王峥代表你去行使艺术家的权力,他的一言一行在展览上都成为了艺术。作为古埃及最高统治者的“法老王”,可以将任何事物命名为艺术的艺术王国里的艺术家,以及一个来自当代中国最普通的打工者,这三者混于一身,形成一种虚构出来的荒诞身份。尤其展墙上那张巨幅的图片,是王峥骑电动车的背影,背上有安迪·沃霍尔的名字,前面是毕加索的壁画,一种无名与盛名相遇的瞬间,无名者背负着盛名的荒诞感。在你看来,作为艺术家的劳动者和作为电工或者其他工种的劳动者之间有什么样的差别?

“法老王”展览现场,王峥的诗,昆明TCG诺地卡国际艺术中心,2021

刘香林:因为装修工作室接触了很多工人,他们基本无法理解艺术家的想法。难得的是我去年碰到“大老王”这样一位普通工人,他有自己的文艺情结,他也不把行为艺术家看成怪兮兮的人群,他会跟艺术家聊他的想法。但很多工人只是把干活看作一种雇佣关系,他们觉得我们更有权力,但其实是不对等的上下级雇佣关系。所以我做“个体户”这样一种品牌,我不太喜欢雇佣关系,它导致阶级划分。我一直想模糊一些东西,比如探索一些名词,比如劳动,为什么这些劳动会不一样。我就想到应该找“大老王”合作,把劳动这样的名词变成一个等号,一种平等的关系。

实地想象:你也在运营H SPACE,这个空间跟你的“个体户”品牌是什么关系?

刘香林:它们是完全独立的。H SPACE是我与广西艺术家尹天石共同创立的。“个体户”是我的自主品牌,它跟空间是独立又并存的。现在艺术家都在做一种标准化的产品,我就想成立一个没框架的东西,能不能像个体户那样,有点钱,就租个门面,然后自己每天早睡晚起自己去开张,别人也管不了你。个体户不会像集团公司那样,你要有业绩。个体户只需要养活自己或自己一家人就可以了。个体户更像一种独立精神,是艺术家要倡导的。我觉得艺术跟一般的职业还不一样,艺术家和艺术的存在本身就是质疑,质疑会不停的推进思想。一个优秀的艺术家应该不停的失败,当大家认为你做的东西不像艺术,我觉得反而这个“不像艺术”有价值。“个体户”的概念就是这样,一定要独立,你就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

实地想象:但个体户要承受的风险也挺多,经不起血腥风雨的摧残,比如去年疫情刚开始的时候,我看到很多个体户门面上都贴着转让告示,“铺面转让”成为个体户转移经营危机的一种办法。而你跟王峥签的协议,也是一种转让,协议上说你作为甲方承认乙方王峥在展厅里的所有劳动皆为艺术,其劳动结果均被你视为有效展品。本来你作为艺术家所创作的东西或者某个行动需要一个艺术体制来承认它的价值,在这里艺术体制变为一次转让交易。无名者王峥身上的一些特点被放大,比如他用业余时间写诗,跟艺术家交流,甚至来昆明做展览,这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在作为电工的劳动之外,用业余时间来完成某种自我实现。在列斐伏尔的日常生活批判理论那里,人在日常生活中的时间分作三个部分,工作时间、家庭/私人时间和闲暇时间组成,在现代资本社会,闲暇时间实际上已经成为工作异化的延续,但它同时也是抵抗工作异化的方式,避免自己被彻底异化为工具人。从这个角度讲,电工王峥在闲暇时间所扮演的艺术家这个角色里找到了他生活的自主性。这样看来,作为艺术家的劳动区别于工具人的劳动者,在于从日常生活的缝隙中确立自身存在的意义,甚至质疑。这里我想到你那件名为《一枚戒指》的作品,通过劳动,把啤酒瓶磨成一枚戒指。一个没有任何独特性的啤酒瓶在你朝九晚五的打磨劳动之后变成了一枚象征婚约或者权力的戒指,脆弱又浪漫。由此我注意到你作品里常常有一种转换,就是从底层或者被工具化的劳动里,转换出一种荒诞而浪漫的自主性。

刘香林,《一枚戒指》,行为/录像,2015年

刘香林:对,我可能有一种恋物癖。我还蛮喜欢普通生活中的共同物件,它们代表了一个群体的气质,通过艺术家,像上帝之手一样让它完全变成两种概念,一种低和高的对比。比如《一枚戒指》的原材料是很普通的啤酒瓶,它的消费者基本也是正常的打工族群体,我把它转换成戒指。在古代,戒指象征权力,有权势的人才会有这类陪葬品。我用艺术的手段让它转换成两种不一样的状态。对,很多时候我的作品都有这样一个转换。

实地想象:你非常巧妙的把看上去低端的事物转化为一种尊贵的形象。在“法老王”这个展览里,你让一个电工变成艺术家,虽然很有可能一个电工比艺术家挣钱更多。这种转化也包括展览的整体面貌,有很强烈的个体户气质。一面红墙上的“黄金周”字样,还有“欢迎光临”的地毯墙,焊接的“法老王”字样,好像一个新店马上就要开张,经济马上就要复苏,一种打了鸡血的热情在里面,整体还是营造了一种幽默的气氛。尤其那张王峥身穿安迪·沃霍尔字样的衣服上街干活的场景,把这样一种高和低凸现了出来。

刘香林:对,我是在跟他交往后产生合作的想法。王峥算是代表一个群体,其实我做的东西都是从一个群体入手。其实每个人在某些时候,都有一些思考,他们都有思考与创作的权利,艺术家把自己的权利给他,让他来行使,达到一种思考。当然我也没有希望他成为一个艺术家,只是他在生命中某个时刻是可以的,不一定要成为终身或者全职的艺术家才有意义。所以这个展览我也没有刻意去设计,所有东西都是自然形成的,比如10张火花的照片就是他工作的时候直接拍出来的,我觉得它挺漂亮,有一种形式美。这里可以说说他的背景,他是出生在靠近河南的湖北人,口音更偏河南,他们家经济条件不是很好,十几岁就来深圳打工,打工打了十几年有一定的积蓄,就开了一个小门面,他什么都干。我看他帮我做事情的时候每天都很疲劳,他基本都是全天工作。他是一个拿证的电工,原来是做空调售后。但他也特别喜欢研究学习,学的都是电工知识,学习新技术,有一次他看到一个灯光艺术展,他说他以后也要学习那种电动装置的程序。他在守店面时会帮别人修理电动车,外出就帮一些小型加工厂装电,晚上凉快一点,他就会去装空调,很多时候是高空作业,像蜘蛛人一样。他是一整天都在工作,没办法,因为他爸爸在门面里守着,他家里有他的母亲和弟弟,弟弟要读书,他母亲觉得留在深圳成本高,他母亲就在内地带着他的弟弟,但是全家所有的费用都是王峥一个人承担。他二十来岁就已经承载了一家人所有的生活费。想起前段时间一位很年轻就去世的电视女明星,全家人都希望她挣钱,把她变成养活家人的赚钱机器,最后不堪负累去世了。

实地想象:一个非常真实的普通工人,这样一个人他背负着安迪·沃霍尔或者“法老王”的盛名,穿梭在城市里,修电动车、装空调、搞装修,养活一家人。

刘香林:其实他每个月挣的钱比很多都市白领都多,但是他没有任何消费,因为他的钱全部都要供养家人。让我很震撼的是,他的门面里没有床,他睡在深圳很多潮汕砂锅粥大排档都有的那种粉色塑料椅上。他很自豪的说他的身体很好,不用躺,坐在这里就能睡着。我上次特意想去拍他的纪录短片,可惜去晚了,听说他们那一栋被房地产征收了。由于门面小,他修理电动车经常会摆放在外面,城管也经常找他麻烦,他就从深圳搬去了东莞,那里的监管没深圳严,房租也比深圳便宜。但是他在这样的环境下,写了很多诗歌,这让我惊讶!我觉得一个人的生活都忙到完全没有自己的时间,居然还会写诗!而且不是现代诗,他写的是七言绝句,我觉得他是爱读书的。所以“黄金周”在他这里其实是蛮残酷的,他用他剩下仅有的时间——黄金周,把一种东西寄望在里面,这是他唯一的假期。

实地想象:对,今天的黄金周对很多人来说其实是用来消费的,对很多人来说工作的价值就是为了提高消费能力,黄金周就是要证明消费在生活中的不可替代性,让工作得到回报,这两者其实都在强化资本和商业的力量。王峥他其实是把“黄金周”变成了个人时间的自留地,他在那里写诗,客串艺术家。他在这里以另外一种身份出现,虽然他的生活其实是非常残酷的。聊聊你的“个体户”厂牌,你是通过它来出售艺术家的作品?

刘香林:“个体户”有个硬性条件,就是艺术家愿意把作品变成商品来出售。它跟画廊和空间不一样,首先它默认作品的产品化、商业化。因为在现代社会,经济或者说钱的作用被越来越放大,商人原来在古代是没有地位的,但到后面商人的地位越来越高,甚至可以左右国家命脉,它现在变得越来越强。从人类历史来看,商业还有货币就是一种虚构的故事。我觉得艺术家还是要真诚一点,讨论商业我觉得没关系,你要活下去,你就要衣食住行,你又不能抢不能偷,你就必须要有钱的来源,你就必须要有东西拿去交换,他们不可能直接给你。艺术也是一种劳动,通过我的艺术创作获得回报,没有问题。“个体户”的概念就是用艺术家的东西养活自己,我们不做剥削者。我把你的作品变成商品来销售,我来做渠道,因为我性格可能比一般的艺术家更能卖东西,所以也敢做“个体户”潮牌。

实地想象:你把“个体户”定位为一个潮牌,再讲一讲这个想法。

刘香林:就是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打个比方,在深圳,现在特别喜欢做潮流玩具展、涂鸦展、网红艺术展,他们觉得这样做有流量,包括很多美术馆也是这样,为了流量,会做一些比较潮的展览。其实我只是用这种方式去讽刺,像行为艺术这样的小众艺术,我们“个体户”就把行为艺术变成你们想看的那种潮牌来给你们看,看它可能是一个什么样的状态,我觉得特别好。
实地想象:这个办法让人想起上世纪70年代欧洲情境主义国际面对景观社会采取的异轨策略,就是用你的这套语言来说话,但内容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可以说是反对你,我用你的话来讲我的事。在你这里它以比较浪漫的形式出现的,比如《一枚戒指》,穿着安迪·沃霍尔衣裳的电工王峥,还有展厅里的“黄金周”、“欢迎观临”等商业手法。

刘香林:我比较喜欢隐藏在后面,不太愿意像很多艺术家那样直接表达。其实很多东西看上去是很残酷的,但是人还是要积极一点,所以作品看上去比较幽默,就不会让别人感觉到很残酷。但是当你接触了作品以后,你会发现其实我讲的故事并不是那么优美,包括王峥的故事,他其实真的是活在一个夹缝中,艺术家也一样……

“法老王”展览现场,王峥在焊接“法老王”字样的作品,昆明TCG诺地卡国际艺术中心,2021
“法老王”展览海报

关于艺术家:刘香林,1983年生于湖南株洲,深圳H Space空间艺术总监,独立艺术厂牌“个体户”主理人,现生活工作于深圳。
实地想象是策展人、艺术家罗菲主持的自媒体平台与博客,不定期更新艺术家访谈、口述和艺术评论等内容,主要关注在地实践与对话。

​本文由对话录音编辑整理而成,经艺术家本人核对,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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