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在房间漂泊

把那些被卷入到历史洪流中的个人记忆打捞上岸,形成对个人成长史的描述,也形成一种区别于从文化整体性或社会框架出发的工作方式……


记忆在房间漂泊

文:罗菲

如果说有关中国当代艺术的描述在过去三十年很大程度是一系列围绕全球化、身份政治、消费社会等主流话题展开的有关当下和未来的宏观叙事,那么在新冠大流行时代,全球流动的不确定性,个体的原子化还有人际关系的脆弱现实又似乎让人们开始回望过去,回望那些真切的成长经历与亲密关系。这种回望或许能为我们当下的脆弱与不安提供某种慰藉。在科幻小说《三体》里,危机中的人类像反刍动物那样不断把黄金时代的记忆吐出来,甜蜜地咀嚼。小说中的联合国秘书长萨伊还发起了人类纪念工程,全面收集人类文明的资料和纪念实物,那些人类日记和实物作为文明资料的一部分,最终用无人飞船发向宇宙,任其漂泊。无论在危机年代还是黄金年代,回忆与纪念都必不可少,因为人确实是健忘的动物。

把那些被卷入到历史洪流中的个人记忆打捞上岸,形成对个人成长史的描述,也形成一种区别于从文化整体性或社会框架出发的工作方式。这种工作会从对某些事物的局部描述开始:一些挥之不去的画面,一次创伤经历或者刻骨铭心的岁月。有时艺术家也会从无意识收集日常什物开始,进而让什物自己完成一段讲述。这样的工作在中国当代艺术领域里已有过一些佳作,如宋冬早年在影像作品中抚摸父亲的身体,与母亲合作的旧物收集;何成瑶与患有精神疾病的母亲裸身合影;马秋莎口含刀片讲述自己压抑的成长经历等等。这些与亲人、与自己过往展开的回溯,也成为一段自我疗愈的过程,一段通往成长与和好之路。这样一种基于个人成长史及家庭关系下的微观叙事,也同样构成中国当代艺术的另一条线索,它根植于中国还有亚洲社会中的人伦常情。而这,正好为我们提供了一个进入接下来两个私人房间的观看角度。

吕丽蓉的房间

吕丽蓉来自湘西怀化沅陵县,父母都是当地中学老师,作为双职工家庭,吕丽蓉和弟弟自小生活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一个舒适而温馨的家庭。在吕丽蓉的记忆里,父母经常到小镇上找手艺好的裁缝为他们定制杂志上看到的时髦衣裳和裙子,几乎每个月都有新衣服穿,这是吕丽蓉童年记忆中最让她激动的细节。

吕丽蓉十分看重亲情,一些细微的事物和场景也会勾起她对家人的思念,这和她自小与家人有着和睦温馨的家庭环境分不开。几乎每周他们都会走山路去到外婆家,外婆家是一间被烟熏得很黑的木头房子,满屋都是火烧木头的味道,她就坐在火炉旁烤火,看大人们聊天。她自幼与父亲的关系特别好,至今仍记得父亲用竹篓把她背在胸前的画面,还有父亲做的辣椒炒肉的味道。然而在她十五岁时,父亲因病离世,母亲独自扛起家庭重担。吕丽蓉二十四岁那年,刚参加工作,母亲去世。她收集整理了母亲的遗物,其中最多的是母亲的衣裳,至今保存完好,一直带在身边,有整整一大摞,这些衣物成为她后来创作中挥之不去的影像。甚至母亲生病住院时家里专门为她准备的棉被,至今仍然保存着,吕丽蓉说是为了保存母亲的气味,不舍丢弃。

吕丽蓉不只收集来自父辈祖辈的家庭什物,近两年她也有意识收集自己成为母亲后的生物样本。2019年,吕丽蓉把她生第二个孩子的胎盘留了下来,还有一杯乳汁。这些来自一位母亲身体中特有的人体组织和液体,同样成为艺术家有心存留的“什物”,它们是连接她母亲世界和她孩子世界之间的纽带,代表着生物学意义上的孕育与哺养。它们维系着吕丽蓉对母体世界的想象,对家庭的记忆。在她近期另一个展览上,她营造了一个人们可以步入体验的有婴孩呼唤声的子宫环境。

这些线索为我们提供了两组理解吕丽蓉艺术创作的关键词:母体想象与家庭记忆。吕丽蓉有意识的收集着这些家庭留下来的遗物:衣裳、被褥、尚未加工的服装布料,甚至外婆家和村子里废弃房屋的十多根木头柱子,她都一根根搬运到了昆明的工作室,仿佛她随时随处可以重新搭建起一个记忆中的沅陵的家。是的,即将在物空间呈现出来的这个房间,便是由这些柱子搭建而成的具有自传性质的记忆空间。

在这个记忆空间里,这些实物似乎仍然保留着它前面主人的味道、气息、某个手势甚至思绪。在吕丽蓉的房间,这些实物将向我们讲述它们的前世与今生,讲述它们的主人和主人的心灵世界,而无需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漂泊。

雷燕的房间

和八零后艺术家吕丽蓉的成长环境完全不同,雷燕生于上世纪五十年代,那个视军人为最高职业理想的年代,她也成长在一个军人世家,她的父母和两个姐姐全都是军人。雷燕十四岁便入伍,从军三十年。很难想象,这位看上去身躯十分娇弱的女性曾多次参与前线战事,刚成为新兵她就参与援老抗美,之后的对越自卫反击战、对越自卫防御战等等。雷燕在部队立过功,当过战士、炊事员、卫生员、护士、绘图摄影技术员、技师、干事等等。她自幼的艺术才能也在部队系统获得认可,作品参加过全军全国美展。八十年代末,雷燕考入解放军艺术学院,在北京她的视野被彻底打开。九十年代末她开始参与以摄影和装置为主的当代艺术创作。2001年她和朋友宋梓萍在昆明创库艺术社区设立工作室,并时常参与国际艺术交流项目。在同龄人中,像她这样有着如此跨度如此丰富人生阅历的人可谓非常罕见。

军旅生活对人的塑造莫过于通过绝对的纪律与服从让任何一个人成为具有高度执行力的集体行动的一部分。因此对个人而言,她应该尽可能掩饰或者压抑住自己的某些情绪。对于生于军人世家又长于部队的人而言,遵守规矩、干练、坚强的品格就像钢印一样在这个人还未出生时就被盖上了。但对于有强烈自我意识的人,她会有意识地记录自己的心灵状况,有意识去观察和思考现实中可能过于合理或者明显错位的地方,有意识去想象某些不切实际的东西。这些潜在的情绪和想法会自己寻找合适的地方隐藏起来,直到有一天主人邀请它们出场。我注意到在雷燕早期油画中,那些带着好奇心像孩子一样悬在空中握着望远镜眺望远方的士兵,正是这样的人。

在雷燕的房间里展出的是2016年以来她创作的“圣物”系列,这组作品延续着艺术家在手工造物和材料方面的兴趣,她用硫酸纸塑造了与原物等大的镰刀、斧头、手榴弹、迫击炮弹、军用水壶、军号、烛台、挎包、子弹袋、通讯设备、军鞋、军帽……这些物件对于有着三十年从军经历的军人来说,不过是陪伴她军旅生涯最日常不过的物品,也来自她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场景:艰苦的日常作训,紧张的军事行动,坚守阵地时手中所能有的一切。

作为纸塑材料,硫酸纸脆弱但可塑性较强,被艺术家塑造成特定物品后,经过特意搓揉变得褶皱,它们看上去有些历经沧桑,在幽暗光线下看上去仿佛石碑,庄严、安静,它们像纪念碑群一样矗立在艺术家的个人成长史中。随时唤起她对过往生活的回忆,恍如隔世。

本来,对军人而言私人属性是不存在的,但雷燕却把这些具有集体属性和军事属性的物品形象转换成了具有私人记忆和诗意想象的形象。那种来自战争和历史的沉重感在这组作品里被转换成一种随时可能被轻易捏瘪掉的轻薄的触感,形成一种感觉上的错位。这正是这组作品在材料、形式和感觉上达到高度融洽的效果,反映出艺术家对材料的敏锐。也正因为此,那些纸塑看上去不再是艺术家对原物的模仿,它们似乎是从原物身上蜕下来的一层皮,遗留在雷燕的记忆空间。

在吕丽蓉和雷燕分别营造出来的两个房间里,她们通过对自己过往生活的回望,通过对自己或者亲人的实物的保存、塑造以及讲述,将那些被卷入到历史洪流中的个人记忆打捞上岸,让个人成长史以物件的面貌被捕捉、描述和纪念。这些原本在意识深处忽隐忽现的形象在她们各自营造的房间里被短暂凝固,我们被邀请进入其中,与她们相遇。

2020年11月3日雨夜,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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